第十章
劝降
劝降
现在是11月04日,凌晨3时51分。
已在制造局外埋伏起来的革命军正焦急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他们也愿意等下去。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台阶上是端着枪严阵以待的守卫。
“还剩下八分钟。”
李显谟看了看自己的表,再看看不远处毫无动静的制造局,不由得心生阴郁。
她可能不会出来了吧。
这么想着,他命令部队准备强攻。
“等一下,英石兄!”
张承槱(yǒu)拦住了他。
只见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几名举着白旗的守卫簇拥着馨予大小姐走了出来。
他们与门外的守卫交谈了几句,随即解除了警戒;而馨予大小姐也如释重负般地走到他面前:“我成功了。”
“张士珩投降了?”
李显谟一直在期待能有好消息传来;但真来了以后,他又不敢轻易相信。
“当然是真的。”馨予大小姐松脱一口气,“连白旗都挂上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馨予!”
大约一个小时前。
“站住!”大门的守卫端起枪瞄准她,“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馨予大小姐停了下来,还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不要开枪!我是自治公所派来谈判的!”
她既没有说自己是革命党,也没有说自己是军政府的人。而是用了一种相对委婉的说法,以图降低対方的抵触情绪。
“张总办已经说过了,我们不与逆贼谈判!”対方不为所动,“小姐还快请回吧。”
“那真是太可惜了。”馨予大小姐故作遗憾地摇摇头,“他是中堂大人(李鸿章)的亲戚,可以为了清国一心求死。可是你们呢?”
“你们要是跟着他死了,那你们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说罢,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大堆分量颇足的大洋:“兄弟们受累了,你们只管把我带到张总办面前,别的不用管。不论能不能谈得成,这些都权当是给诸位的辛苦费,安心拿着便是。”
守卫们大抵是觉得她说的在理儿,又有好处可得,一下就放松了警惕。
“既然小姐如此有诚意,哥儿几个也不好拦着。”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守卫接过大洋,然后示意手下去搜她的身体,“小姐没有带武器吧?”
“当然没有。”馨予大小姐任由对方搜身并借机揩油,“我是为了和平而来,又怎么会带这种与主题无关的东西。”
不过那个大脑袋的守卫也太猥琐了,用那种色眯眯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胸看。
“她没有带武器。”
领头的守卫一挥手:“送小姐进去!”
几人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儿,便带她进去见张士珩。
虎口在馨予大小姐的身后缓缓关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全靠运气了。
馨予大小姐被带到了会客室。
“请小姐先在此稍作等待,总办大人一会儿就来。”
守卫说完便关上门出去了。
她借机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房间里的布设并不复杂,面朝屋门的墙上挂着一幅黄山迎客松的画作。地上是一条传统的实木沙发、一张宽大的茶台和两张太师椅,布局的朝向也正对着屋门。
两侧靠墙摆着两个红木的展览柜,上面错落有致地码放着瓷盘、文宝和古玩。光是盯着看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她像个进了故宫的游客一样欣赏那些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身着睡衣的张士珩才在家丁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馨予大小姐知道,这是他故意在晾自己。
眼前的张总办长了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但又在下巴那里凸出来一块儿。
他的鼻梁直直地挺起来,但眼窝却又比一般人凹得要深一些。真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有外国血统。
五官倒也不算难看,但馨予大小姐总觉得他带着股斜睨天下的傲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总办一直撇着的大嘴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深夜冒昧前来拜访贵府实属无奈,多有得罪还请张大人海涵。”
馨予大小姐也不知道清朝的礼节,总之拱手礼先做起。
“如今的乱匪胆子是真大啊,没想到抓了一个陈英士,居然还有不知道利害的敢来送死。”
张总办见到她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下马威,看来这李中堂的外甥还真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主儿。
“小女子不才,还远没有那个资格让总办大人称呼一声‘乱匪’。”馨予大小姐不卑不亢地回复道,“我只是受公所诸位之托,前来贵府探望张大人的。”
张士珩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小女子此番前来只是充当说客的,无意与张大人为敌。”馨予大小姐游刃有余地欠了欠身,“张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动怒。”
“不可能!”张士珩斩钉截铁,“区区乱匪,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本大人落草。”
“这并不是落草,而是弃暗投明。”她纠正道,“革命军即将取得胜利,而清国也終会像明国那样消失。但您现在可以选择——是留下来为满人效忠,然后背负骂名登上史书;还是弃暗投明,顺应时代意志而为。”
“一派胡言!”他嗤之以鼻,“袁大人会剿灭你们这些乱匪的,待到那时,大清江山还将绵延千秋万世。”
“崇祯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但可惜……”馨予大小姐公然挑衅道,“您难道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能比他做得更好?”
公开侮辱圣上,这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我现在就将你原地正法!”
盛怒的张总办抽出一支手枪,直指她的脑门儿。
“你杀了我呀!来呀!”馨予大小姐往他的枪口上凑,“我们的战友就在外面。要是我死了,你也得为我陪葬!”
面对如此不要命的叫嚣,张士珩反而冷静了下来。他面色如铁,放下了枪:“哼!激将法対本大人完全没用。”
“既然张大人这么明事理,那也应该知道,上海全城都已经被我们占领的事情吧?”
馨予大小姐暗自松了一口气。
自己是赌对了。
“知道夏口的战况吗?”张士珩不屑一顾,“冯大人已经收复了被你们攻占的夏口,正在猛攻汉阳。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大清没有能力镇圧你们的暴乱吧?”
“那张大人知不知道,江苏、浙江全省的革命党人都要开始起事了?”馨予大小姐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就连巡抚程徳全,也都来信与我们商讨革命事宜了。”
“一派胡言!”张士珩厉声道,“别以为你们诬陷程大人,我就会相信你们的谎言!”
“那张大人要不要先看看这个?”
馨予大小姐笑着摸出一封密信,拍在二人面前的茶台上。
张士珩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狐疑地拿起密信,拆开浏览起来。
这是程徳全亲笔写给陈其美的密信,上面还盖着他的私人印章呢。
“而且,沪军和炮台都已经转向我们了。加上商团和帮会的敢死队,我们仅仅在上海就有三万多人。”馨予大小姐开始忽悠他,“下午的进攻只是由于我们过于轻敌才会失败。但您觉得,这样的失误我们还会再重复第二次吗?”
张士珩本想立刻撕掉这封密信,然后指责革命党伪造信函,但馨予大小姐的话令他开始敲鼓。
闸北的巡警总局确实被占领了,租界内的商团也都归附了革命党,这些情况他多多少少是知道的。
“如果您还认为铁良和张勋能救得了您的话,我只能说您很天真。”馨予大小姐优雅地翘起脚,“我得到的命令是,如果在四点整之前,我无法令您回心转意的话,那么外面的沪军会用枪炮来逼您这么做。”
张士珩眉头紧锁。
张人骏、张勋和铁良会来救自己,这他敢百分之一万的笃定。可是眼下距离革命军的进攻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钟头,就算清军会飞,也不可能从江宁杀到上海。
“归根结底,大家都是汉人。”馨予大小姐开始讲情,“我实在不想见到同胞之间因为自相残杀,而令异族得了便宜。所以还请张大人为了上海的一百多万黎民百姓,三思而后行啊!”
接下来,张士珩就在会客室里踱着步子。
馨予大小姐也不着急,一言不发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他作出决定。
昏暗的会客室内沉寂似铁。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总办终于打破沉黙:
“如果我接受你的提议,有什么条件?”
馨予大小姐心中一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张大人若是决定弃暗投明,革命党将不会为难您。如果您愿意留下,军政府仍将留您为制造局总办;倘若不想留下,您也可以到租界当寓公,军政府保证不会阻拦。”
“唔……”
张士珩在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作出决定:
“既然如此,我还是离开好了。”
“这么说,您同意了?”
张士珩缓缓点头。
“非常感谢张大人的配合,历史会证明您今天的作为是正确的。”馨予大小姐如释重负,“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张大人。”
“我的大哥陈英士,在哪里?”
话还没说完,馨予大小姐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馨予!”旁边的王一亭眼疾手快将她扶起,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身体颤抖得厉害,衣服也都被汗水浸透了,“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脱了力的她在他的怀里无力地笑了笑,“就是劫后余生,害怕过了头。”
“你是好样的!”沈缦云和李显谟也都围过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胆略如此过人,还顺利让张士珩放弃抵抗,真乃巾帼英雄!”
听到这般赞美,馨予大小姐反而控制不住了。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把这帮大老爷们儿都给整懵了。
“我都要被吓死了!”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起来,“他竟然拿枪指着我的头!我真以为自己死定啦!”
一群商团的大佬们忙着安慰她,折腾了半天才让这位大小姐稳定下来情绪。
而她也因为劝服制造局放弃抵抗这件事迹,在日后的上海滩出了名。
2022.12.07
1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