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歩为造反,右歩乃革命
左歩为造反,右歩乃革命
11月03日,星期六。
“我特么高考都没这么紧张过啊。”
房间里,馨予大小姐正対着镜子打理自己的披肩发。但那隐隐颤抖的双腿似乎在说明她的心理状态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安定。
但为了不给大哥丢脸,自己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阵。
“馨予,准备好了吗?”
门外传来陈其美的声音。
“马上!”
蒋馨予匆匆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倒还好,发型还是那般柔顺。
她推开房门。
陈其美穿着黒色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一副斯斯文文的书生打扮。若是没人主动揭老底儿,任谁也猜不到他其实是个混迹帮派的乱党分子。
“赶紧来吃饭。”他催促着,“你可是今天行动的发车铃,绝対不能迟到。”
“还早嘛,十二点钟都不到。”
馨予大小姐嘟着嘴娇嗔道。
“吃过饭就没多少时间了,凡事都要往前赶。”
“简直比老爸还啰嗦……”
馨予大小姐小声逼逼。
“你说什么?”陈其美没听清。
“我什么也没说。”
她才不会承认。
陈其美不再做声,而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吃完午餐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公馆,乘上马车去县城里的目的地。
救火联合会的本部位于小南门,其原址本来是一处废弃的粮仓,并在1907年由時任上海知县李超琼拨给上海自治公所使用。
这个由三十九个民间自发组建的救火会社合并组成的联合会的会长仍然是李平书,统管华界的所有火政事务。
陈其美让她去钟楼上发信号,当然免不了対方的同意。虽然也曽有问过「为什么不由联合会的人发信号」这种与争风吃醋无异的问题,但后来不知怎地就没再深究了,想必是有他在背后运作的因素存在。
然而……
“这么高?!”
站在钟楼下的馨予大小姐傻了眼。
前世的她家住在别墅区,从来没爬过三层以上的楼梯,但眼前这座塔楼却是有足足35公尺、将近十一层楼高的钢混怪兽。
放眼整个老城厢,就数眼前这个玩意儿最高了。
“高什么高?让你上去就上去。”
陈其美有些不耐烦。他刚和守塔的会员说过起事和蒋馨予的事情,没想到这位日本陆军出身的「高材生」却害怕这塔楼高?
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啊?
“赶紧上去,我还要回去带队呢。”
他不由分说就把她往铁梯上推。
骑虎难下的馨予大小姐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双手死死拽着两旁的铁栏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
“记住,三点半行动开始以后,你们联合会要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救火和支援商团。”
陈其美対旁边两个联合会的会员又嘱咐一遍。
“放心吧,我们本来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两个会员都认得这个青帮的大佬,这时候自然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我先走了。”
陈其美点点头,又瞄了一眼正硬着头皮爬旋转铁梯的蒋馨予,叹了口气。
这孩子,像极了爬上树却发现自己下不来的猫。
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淦你娘的陈英士!
老娘有惧高症你不知道吗!?
某只名为蒋馨予的中华田园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爬着那该死的铁楼梯。
这铁梯又陡又窄,还转着圈儿呈螺旋状爬升。周围没有屏障,全靠那两道三尺多高的栏杆保护人身安全。対于不擅长体力活动又胆小的馨予大小姐来说,真是完美地踩中了所有的地雷。
她还没到顶层就已经累得够呛,再加上害怕,只能一步一步勉强往上挪。仅有三十多公尺高的钟塔,硬是让她花了将近五分钟才爬到钟室。
钟室的上层便是展望室,里面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望。一旦发现火情便可立即鸣钟示警,各会社就会出动前去救火。
现在才中午一点半,时间还早得很。馨予大小姐又犯了惧高症,不敢往下看,所以也只能呆在展望室里和守望的会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发时间。
另一边的陈其美則坐着马车到了九亩地,与在这里集结的青帮、洪帮敢死队会合,顺便做些出发前的Last Check。
九亩地是县城西北角贴着城墙的一処空地,前身是明朝三大名园之一的露香园。但后来随着明祚灭亡,园林日益荒圮(pǐ),于是这里在清嘉庆年间被开辟出大约九亩大小的空地,使其变成了清军的演武场。
在清末時期,这里又陆续迁入了许多茶馆、戏院、赌场和典当行,还有警察学堂和巡警总局,成为老城厢内一処繁华的商业区。
虽然演武场本身只是为了供清军操练所用,但后来却意想不到地成了各路人马都来利用的风水宝地。不仅军队和巡警会在这里操演,就连后来大名鼎鼎的「京剧女皇」孟小冬也曽在这里练过功。
但现在,这里已经被革命军占据了。
陈其美是这次行动的总负责人,眼下他正和其他人一起做着最后的确认。
枪械和炸弹均已准备妥当,人手也都到齐。
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容他喘口气,两名青帮的小弟就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来。
陈其美看到来人,眉目间似有不悦:“……怎么了?”
“闸北巡警局已经行动了!”
来人气喘吁吁地汇报道。
“什么?!”
不仅是陈其美,离他们比较近的几个人也听到了这一消息。
“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巡警们已经占领了警察局,还推举陈汉钦为首领。”然而来人也不是很能搞明白状况的样子,“总之这是大概两个小时之前的事情,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
“英士兄,我们该怎么办?”旁边一人问。
“他们为什么提前行动?”陈其美质问,“距离行动开始时间明明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対!”
“这个……他们说是上午按照原计划请领枪支,但侦探长没有批准,于是就发生了冲突。”
“……”
这理由也真是有够扯的。
“闸北一动,先机就已经失去了。”他转向众人,“制造局肯定得到了风声,他们必然会严加防范。我们接下来面临的将会是一场硬仗。”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提前行动?”
另一人问。
“按照原计划行动。”
陈其美冷冷道。
“啊?”他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是现在行动已经暴露了,我们继续按兵不动也没有用吧?”
“正因为没有用,所以才要按照原计划行事。”陈其美语气坚定,“我们虽然准备就绪,但我们的友军呢?贸然提前行动很可能打乱他们的部署,带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不是最优解。”
不得不说,他的分析也是有道理的。
“但是既然闸北警局已经被打下来,难保道台和县衙就不会得到风声。继续拖下去,主动权只会转到清军手里。”
另外一人说道。
陈其美思考了一番,认为这番话也有道理。但他并不打算改变主意:“找几个人去传信,让巡警队和沪军先勿张扬。等到三点半再行事。”
“是!”
几人应声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分外难熬,陈其美等人每隔两三分钟就要看一次指针,看看它到底有没有在走着。
只是无辜的怀表不明白人情世故,完全理解不了主人的心焦。任凭陈其美如何在内心OS,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怀表依然在按部就班,以至于他恨不得直接把时间快进到行动开始的那刻。
陈其美在心焦的时候,完全不了解实况的馨予大小姐也在钟塔上闲得无聊。她跟两名守望員在屋里谈天,间或瞅一眼自己的银质怀表,确认时间。
其实他们的谈天也没什么主题,基本上就是馨予大小姐藉口留洋时间太久,不了解国内的情况,从另外两人嘴里打探情报。
这俩人倒是和她讲了不少也不知道从哪儿的犄角旮旯听来的奇闻轶事兼花边儿新闻,只是大部分内容都没什么价值,权当听完图一乐。
唯一引起馨予大小姐关注的,就是被清廷处决的秋瑾先生,据说还有两个年幼的子女在外头流浪没人管。
但除此之外,就基本上不剩什么了。
在三人天南海北的闲侃中,时间飞速流逝,难过的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时间到了。”
一位会员看过表后提醒道。
蒋馨予看了看自己的怀表,还剩下一分钟。
她站起身,慵懒地伸个懒腰,尔后下到钟室里来。
钟室里那口纯铜铸造的大钟正好好地挂在那儿,旁边是一柄用来敲钟的大号铁锤。
馨予大小姐看着表数秒,举起了钟锤,而旁边两位会员則在观察四周的动态。
没有清兵,也没有警察,更没有失火。
时间到。
她照着大钟敲了下去。
“当……”
一声钟响过后,馨予大小姐捂住胳膊。
方才用力有些过猛,震麻了她的虎口和肩关节。
真是丢脸。
她強忍着麻木的触感带来的不适,举着钟锤继续敲着钟。
两下、三下、四下……
悠扬的钟声一路通向天际线的尽头,蛰伏在城内外的革命队伍也都收到了这行动开始的信号。
她的任务完成了。
“诸位!”陈其美站在台上慷慨激昂,“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今天这个光荣的日子。后世的史书将会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后世的人们会永远传颂我们留下的功绩!”
“我们不只是在反抗异族的奴役,更是在争取我们民族的解放!”李平书高喊着,“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从这种屈辱的地位中挣脱出来,不再重蹈我们今天的覆辙,是时候去战斗啦!”
“我们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千千万万勤恳辛劳的人民汇集起来,创造了得以令如今的我们每一个人寄身其中的中华文明。”台上的沈缦云也不禁热泪盈眶,“我们是光荣的炎黄子孙!所以要相信自己,没有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所做不到的!”
“或许我们的抗争会被镇圧下去;会身首异处,也会血溅山河。但要相信一点,我的同志们。”陈其美高擎右拳,“四万万同胞将会因我们而觉醒,并把这种抗争一代一代继续下去,直到它(清廷)最终迎来覆灭!”
“去战斗吧!”李平书叫道,“时代给了我们选择,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选择。”
“埋骨何须坟墓地?人间处处有青山!(注)”沈缦云声音哽咽,“同志们,快去收复沦陷的国土,解放我们还在受苦受难的同胞们吧!”
“现在我宣布,上海脱离清国版图,正式独立!”陈其美、李平书、沈缦云等人在台上将一面黄龙旗纵火焚毁以示决裂,“各队立即朝预定地点进发,并进入战斗状态!”
(注:出自「将东游题壁」,作者为日本僧人——月性)
2022.12.07
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