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儒略历112年6月8日
罗马郊外・苹丘
黄昏时分，耀目的夕日即将沉入地平线，天边的晚霞也被染上了美丽的虾子红。
远方不知从何处传来声声晚钟，悠扬的钟声将平静的湖水激出圈圈涟漪。
尼禄・克劳狄乌斯——罗马帝国的第五代皇帝——正躺在湖畔芃芃（注1）的青草地上。
清凉的晚风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秋香金的过肩长发随风摇曳。
这位皇帝的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侍从、没有佩戴短剑的禁卫军卫兵。目之所及之处，唯有孑然一身的她，被深沉的大地拥入怀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构成这幅美不胜收的图景的主角，此时却满脸都写满了忧郁和彷徨。
在她身后，一幢带着荆棘的砖混别墅掩映在葱茏的绿荫中。
这里是法恩的庄园。十四年前，当尼禄登基加冕为罗马皇帝的时候，她曾下令释放了150名奴隶，赐予他们金银田产和宝贵的自由之身。
而法恩就是那150名奴隶中的其中一位。
想来也是命运弄人。转眼间14个春夏过去了，曾经令无数奴隶得到自由的皇帝今日落了难。可是在尼禄逃离帝都的时候，在那些被她拯救的那些奴隶中，居然没有哪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助她。
只有法恩例外。
是他将自己的庄园让给曾令自己恢复自由的皇帝，并允许尼禄在这里避难。
这里虽然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孤岛，不过暂时应该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风力逐渐变强了，尼禄感到有些寒冷。
即使如此，她仍然坚如磐石地躺在那里无动于衷。
反正自己也已经走投无路了。冷还是不冷又有什么关系？
一阵摄人心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尼禄先是警觉了片刻，可是之后又放松下来。
那是战马，她能分得出来。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经过了一整天提心吊胆的逃亡，心力交瘁的尼禄已经决定哪儿也不躲，就在这儿躺着——来人若是捉自己的，那干脆就任他捉了去吧。
然而上天这次似乎站在了尼禄这一边——那兵士只是带来了一纸元老院的敕令，交给了站在门口的法恩，然后就策马离开了，并未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不过如果他正好在湖边看到这位如丧家之犬般失魂落魄的皇帝陛下的话，那么或许会临时改变一下主意也说不定？
“陛下……”
没过多久，愁眉苦脸的法恩和另一个有着青灰色短发的少女出现了。
只不过在法恩的手里有一块小蜡板。
“那人来做什么。”
尼禄依旧躺在那里，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法恩迟疑了片刻，“带来了元老院的敕令。”
“唔姆。”
尼禄一点儿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无非是元老院宣布自己有什么罪名吧。
听天由命就好了……自己已经累了。
“陛下……”
法恩旁边的少女看样子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说出了这个词汇。
“元老院都说了什么，丽塔？”
尼禄毫无波澜地问道。
“他们宣布您是‘全罗马共同的敌人’……还说任何人都可以将您诛杀……”
名叫丽塔的少女艰难地回答说。
果然啊……
尼禄并未惊讶，元老院的那些贵族会做出这样的判决很正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汝等若是也想要余的命的话，余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尼禄认命似的闭上眼，“提着余的项上人头去向元老院邀功求赏，说不定还能得到些赏金。”
“我绝不会背叛您，主人。请您收回刚刚的话！”
忠心耿耿的贴身女仆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她站出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也是，陛下。”年老的法恩也附和说，“如果不是被您赐予了自由，我根本就没有今天可言了。”
听到二人的回答，尼禄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伸了伸手。
法恩弯下腰，将蜡板递到她的手心里。
「经由元老院全体表决同意，现宣布已经逃逸的皇帝尼禄・克劳狄乌斯的叛国罪名成立，得为全罗马共同的敌人。
此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均有效，任何公民或奴隶都可以将其逮捕或诛杀。
如若有人活捉尼禄，请将她押送至元老院以接受全民公审。元老院将为捕获者发放500枚奥雷（注2）的奖金，并以祖先的惯例处决人犯。」
“丽塔……”尼禄从草坪上坐起来，“‘祖先的惯例’……是什么？”
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刑罚，但直觉告诉自己，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尼禄对此一无所知，但她旁边的丽塔对「罗穆卢斯的后裔」所发明的那些旁门左道可是一清二楚。了解的程度甚至有些超出自己身为皇帝的贴身女仆所需要掌握的知识范围。
“那是一种……相当可怕的惩罚。”丽塔在谨慎地遣词造句，试图减少对自己濒临崩溃的主人的精神冲击，但这显然是徒劳的一厢情愿，“首先会从头到脚剥光受刑者的衣服，再将脖颈固定在V字形的木叉上，最后用马尾粗的皮鞭不停鞭笞，至死方止。”
“天呐！”尼禄被丽塔的话吓得魂不附体，“如果要接受这样恐怖残忍的折磨，那么余还是现在就自我了断罢——起码不用遭到那样的凌辱。”
“陛下！元老院只是在虚张声势，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决不会容许您被处死的。”
“不必多言了，丽塔。”尼禄用眼神阻止了她，“去让他们挖个大坑，装满木柴和火油。余的身体决不能让任何人得到。”
“……是，主人。”
丽塔很想规劝她，但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服从命令，和法恩一起去跟着奴仆挖坑了。
尼禄的内心挣扎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从衣兜里掏出被自己藏起来的匕首，将它紧紧握在手里。
这柄匕首被打磨了很久，锋利到落在上面的头发都会被劈成两段。拿来刺穿心脏的话，一定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吧。
尼禄最开始带着它是为了防身，但没想到如今竟然要用它自裁，实在是自己的悲哀。
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只需要略微用力便可以刺穿脆弱的喉咙。
可是尼禄没有继续下去。豆大的泪滴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滴落大地。
回想起自己即将结束的短暂的一生，她不争气地软弱下来。握着匕首的双手仿佛有千钧重负，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就算是罗马的皇帝也一样。
余还不想死啊！
“谁能来……救救余……”
她的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恐惧的神情爬满脸颊，让人不禁心生怜惜之情。
“谁能……救救余啊！”
朝着漫天繁星下的夜空，绝望的尼禄高声呼喊出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
“余的启明星（维纳斯），汝在哪里啊！”
无比明亮而璀璨夺目的星空中，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异变：
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金黄色光芒，仿佛十倍如太阳那样强烈，映亮了头顶的一片夜空。
即使是被泪水模糊了视野的尼禄，此刻也被这耀眼的光芒吸引住了。
那到底是……
她擦掉眼中的泪水，抬头望向那光芒的中心。
过了一会儿，略微黯淡些许（也许是尼禄的眼睛适应了环境）的光芒缓缓从高空飘下。
那团光芒里有一个人！
尼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在指挥奴仆挖坑的丽塔和法恩也被这强光吸引过来，“那是……”
光芒中的那人此时也降到了地面，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
那少女面目安详地沉睡在光芒里，容貌仿佛比狄安娜（注3）还要清秀。
而她身上所穿的那袭犹如蔷薇般火红的纱裙，令尼禄立刻想起了西比拉的那则预言。
“预言中的奇迹……出现了吗？！”
看着眼前浑身闪耀着光凭空出现的少女，尼禄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思维也在这一瞬间出现了空白。
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可尼禄却毫无察觉。
她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不只是尼禄，丽塔和法恩也都目瞪口呆在原地，连一个简单的音符也发不出来。
没人想得起自己现在是谁，在干什么。
将少女缓缓落到地上后，金色的光芒渐渐变淡，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
沉睡中的少女慢慢睁开了双眼。
“啊嘞？这是哪里？”
少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周围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梦啊……”
少女自言自语地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痛感清晰无误地顺着中枢神经传递到了大脑皮层里：“……好痛！”
面前的这三人也终于从大脑宕机的状态中恢复出来，法恩和丽塔甚至都跪下了，大概认为少女就是从神界降临人世的狄安娜。
是的，眼前的场景无疑就是神迹。
既然预言实现了，那就说明自己还没有被众神所抛弃……
这样想着，喜极而泣的尼禄冲了上去，当即扑进还没回过神来的少女的怀里。
“啊嘞？”
感受到怀里一沉，少女愕然地看着怀里梨花带雨的尼禄。
被扎束成贵妇头的淡金长发、如同宝石般清澈的湖绿色瞳眸、华丽的蔷薇红长裙，还有那撮显眼又可爱的呆毛。
“……那个，请问你是谁啊？”
搞不明白状况的她最后还是困惑着问出来。
“唔姆……既然卿这样问了。”听到少女的疑问，尼禄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然后略微不舍地离开她的怀中，“朕乃尼禄！尼禄・克劳狄乌斯——乃是这罗马帝国的第五代皇帝！”
（注1：péng péng，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
（注2：罗马的货币单位，换算体系为
1Denari第纳里
=2 Quinarius奎纳琉斯
=4 Sesterces塞斯特斯
=8 Dupondius杜邦迪乌斯
=16 As阿斯
=32 Semis塞米斯
=64 Quadrans奎阿达兰斯
=0.08 Quinarius Anreus奎纳琉斯奥雷
=0.04 Anreus奥雷
其中第纳里是银币，塞斯特斯、杜邦迪乌斯、阿斯和塞米斯都是青铜币，奥雷、奎纳琉斯奥雷是金币
按2010年的平价购买力估算，1塞斯特斯≈2欧元）
（注3：Diana，罗马神话中的月亮与狩猎女神，形象为持弓的白衣少女。）
2022.05.07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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